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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0章 二十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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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0章 二十三

“跟著弘海進宮去了?”

傅景書聽到匯報,低聲重覆一遍,還破天荒地笑了一下。

面對她的黑衣人當然不會因此認為她心情尚好,單膝跪地的姿態放得更低,說:“實是意外。”

只要弘海不來,秦幼合被傳進宮,不論陛下如何處置,他們都能暗中把人換下來。可誰知這老和尚竟來橫插一手。

弘海法師,不世出的得道高僧,天下第一佛寺的主持。哪怕陛下崇尚道法,依然對他持有尊重。

攔是來不及的,有那方丹書鐵券,秦幼合的去處也塵埃落定。

事後的憤怒沒有任何作用,傅景書冷漠道:“罷了,秦幼合只要人沒事,隨他去。”

她還有更緊迫的事要交給他們去做,從袖裏取出一份名單,“盡快找到他們並告訴他們,想活命,想保住頭上的烏紗,就按照我說的做。”

黑衣人接過來大略一翻,其中不乏耳熟能詳的官員名姓,任職更是從中央到地方各路州皆有,便知這名單上所記載的皆是秦黨的人。

其中只有大約兩成的姓名被用朱筆圈了出來,代表是他們需要找到的目標。至於剩下的八成,想必是留給刑部的。

“是,屬下立刻上報統領。”黑衣人退入雨夜之中。

傅景書依然坐在廊上,看屋檐下的燈籠被吹得左搖右擺,方寸間被照亮的雨絲跟著飄忽。

少欽,隔著一堵院墻外面,有人打起板子,響了四下。

這是喪音。

接著,成伯蒼老的聲音穿過院墻與雨幕:“少夫人,老爺故去,請您主持府中大局。”

傅景書收回目光,直視前方,“明岄,走。”

明岄緩緩推動輪椅,侍女們撐起兩把大傘,挑起四頂燈籠,圍簇在她左右,一道走出這方偏院。

她沒有處理過喪事,但想來不會太麻煩。

秦幼合後半夜回來,大門口已掛上白幡,他爹的遺體已換上壽衣放入棺中,停在正屋裏。

守在一旁的有成伯,秦小裳,以及那對他沒有預料到的主仆。

“秦少爺似乎很奇怪我會出現在這裏?”傅景書身體有些疲倦,故而靠著椅背說話。

“沒。”秦幼合剛剛確實感到驚訝,但這些都不重要了,只是問:“何時備下的板材?”

成伯答:“老爺在三年前便預備下了。”

秦幼合竟一無所知,走到棺材旁,看他爹躺在其中,想到他爹早已安排好自己的後事,本因進宮面聖而止住的悲戚再起,情不自禁滾下兩行淚來。

成伯見狀,想起老爺的托付,忍著傷心勸慰道:“少爺,人生在世,各有各的活法。哪怕是親父子,際遇也大不同,老爺已去,您悲痛過後,便該往前走。”

他道自己不該再讓花甲之年的老人為自己累心,轉頭拭了淚,覆對大家說:“明日,我就會帶著我爹的遺體回宛縣。從此之後,再也不回宣京。”

“這是要把我們趕走嗎?”秦小裳楞楞道。

成伯搖頭,向皇宮方向拱手道:“聖上仁慈。”

秦幼合沒管他倆,看著傅景書說:“但你可以留下。陛下特地赦免了你,說你是才入府的新婦,不知者不罪。”

陛下還需要她醫治頭疾,她當然不會有事,傅景書頷首道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
那態度與語氣十分平常,好似她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一般。秦幼合蹙眉半晌,終是沒有過問,而是猶豫著問:“那個,你……需要我寫和離書嗎?”

“嗯?”傅景書作沈思狀,仿佛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,才說:“有必要嗎?”

四目相對,她微微一笑。

自成親以來,秦幼合認真看她的時間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會兒多,讓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在至誠寺山門前的相遇。

他想,確實沒有必要。這一場親事,他只是充當了一個能走完成親流程的人偶而已。

但他仍然找來紙筆,寫下一封和離書,簽上自己的大名,再摁上自己的手印,交給她:“你隨時可以讓它生效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傅景書知道他是個呆子,便幹脆接了書,說個明白:“我答應過秦大人,會保住你的性命。留這麽一紙婚書在,就當是我對我自己的提醒,來日你做什麽都隨你,只當你我沒有瓜葛就是。”

說罷,喚明岄送自己回去。

秦幼合怔了怔,原來他爹讓他成婚,是為了保全他嗎?他才經大悲大慟,一深思腦子便鈍痛,不得不抓著棺沿跪下來,倚靠棺木緩解,一時淒涼無話。

到更漏將盡時忽然驚醒,思及聖命,不得不撐著起身打點行裝。

禁軍把守在外頭,能帶走的東西不多。

秦幼合將金花裝在它平日睡覺的箱籠裏,再帶上那一只九連環,其他的金銀玉器半點不看。成伯替他收拾了幾件舊衣物,和他爹的親筆字畫,以及長期供奉的幾尊牌位畫像放在一起,鎖進箱籠裏。

不知不覺,就到了卯時。

朝臣匯聚端門,等候儀官引入時,賀今行聽到周遭有同僚掩口說,今早進宮時看到秦府被禁軍圍住了,與其交談的另兩位驚訝無比,似是都還不知道秦毓章已死。

細想來,昨日下了一整天的大雨,太監出宮傳諭並不招搖,回宮之時將近傍晚,晚上又有宵禁,消息不暢通,也是尋常。

大約要等到今日中午,才會大肆傳開。

只是,普通官員或許渠道遲滯,裴相爺崔尚書與忠義侯等必然早就得到了消息。

賀今行位末,瞧不見前列諸位,且等到朝會再看他們作何反應。

正議論紛紛,大太監順喜攜聖諭前來,卻道陛下龍體抱恙,今日不上朝了。

眾臣嘩然,有的以為是前日太後鬧上抱樸殿之故,有的在想是否與禁軍包圍秦府有關,還有的試圖詢問內侍們。大太監半個字兒不露,讓他們問了安叩完禮,就自行散去。

賀今行等了片刻,見裴相爺擡步往外走,也就不再逗留。

出宮後,東天才將將泛白。他趕回通政司,與最先來的下屬交代了幾句,便再次前往秦府。

淩晨才收的雨又開始淅淅瀝瀝,路上碰見推著車賣香薷甘草飲子的,他昨日受了涼,今早又沒來得及煮藥,就買了一筒。

到秦府大門外,卻發現斜對面的街墻下,依然張著昨晚為他遮雨的那把傘。

許輕名持傘肅立,靜如蒼柏,幾乎還是他昨晚從秦府出來時所看到的模樣。

賀今行停下腳步,一時不知該不該過去。

秦氏今日的光景,許輕名的選擇至關重要。

他身為秦毓章最得意的門生與心腹,生受秦毓章二十年的教養提攜,一直堅定地擁護著秦毓章,卻在這場鬥爭裏,站到了秦毓章的對立面。

賀今行不知他此時做何想法,但心知以他對秦毓章的敬仰與濡慕,做這個決定不止需要莫大的決心,做出決定之後更要承受莫大的煎熬。

他因此更加欽佩他,並生出許多憐惜。

“許大人。”賀今行上前行禮,卻遲遲不見對方反應,不由緊張地又叫了一聲:“許大人?”

許輕名恍然回神,看見是他,將欲啟唇,下一刻就掩住口鼻咳嗽,只兩聲就彎了腰,似要把肺都咳出來。

賀今行趕忙收了自己的傘,替他拿傘,又幫忙拍背順氣。

許輕名卻攥住他的手臂借力,好一會兒才止住咳,也說不出話,只劇烈地喘息。

“你還好嗎?”賀今行撐著他,想到手裏還提著那筒飲子,便將傘柄夾在頸窩,單手旋開竹蓋,給對方餵了點熱飲。

許輕名終於緩和些許。

這時,秦府大門右邊的小門打開,秦幼合帶著僅剩的幾個家仆,拉著兩輛車出來。一輛板車運棺,一輛馬車載物載人。

圍守的禁軍過去幾個,前前後後地檢查。

賀今行望了一眼,不由問:“許大人可要去見一面?”

這一面,或許就是最後一面。

許輕名偏頭看去,只見不甚明朗的天光中,無邊細雨交織如羅網,一口漆棺橫臥其間,寂靜無聲。

“不了。”他啞著聲音,抻直了脊背,放開賀今行的手臂,孑然立於風中,“我不過去,對我和他們都好。”

賀今行觀他神色,思量片刻,將傘還給他,獨自過去找秦幼合一行人,詢問他們接下來的安排。

少年人披麻帶索,面容蒼白憔悴,回答卻條理分明,顯然已做好打算。

兩人說這一會兒話,禁軍翻檢完馬車上的箱籠,來查棺槨。因有人交代,只用眼看,沒有動手搬弄遺體。

秦幼合待檢查完畢重新合上棺蓋,才回過頭,對著賀今行疊掌躬身,深深一揖,“今行,謝謝你。”

賀今行扶起他,順勢擁抱一回,低聲說:“初四休沐,我再來找你們。”

秦幼合抓著他的衣裳,往他肩上埋了埋頭,忍去湧上眼眶的淚意,“你的心意我領了,我家眼下這光景,你不來也行。”

賀今行不應,囑咐們他路上小心。

天就要完全亮了,秦幼合坐上板車,和秦小裳一道駕車出發。主仆先後回望,晨光熹微裏的冰雨墻檐,覆蓋了從前記憶。

長街再長,終有盡時。

轉過街口,顧蓮子騎馬候在路邊,左手臂包著繃帶卻用來握韁,右手則按住挎在腰間的寶劍。沒得空撐傘,便任由雨絲籠住自己。

秦幼合看到他,沒有停下,他自然地匯入隊伍,與板車並駕。凡路上有人詫異張望或是試圖打探,他便用劍呵斥。

就這麽走到永定門,秦幼合率先開了口,眼睛卻只盯著前路。

“蓮子,我不怪你。”他說,“只怪我自己,文不成武不就,什麽都守不住。”

“我們要回老家,你不能離京,就送到這城門口罷。”

顧蓮子先看他一眼,然後也別開臉,咬牙道:“去一趟宛縣又如何,回來還能打死我不成?走!”

遂先一步打馬出城。

這廂孤兒寡老扶棺離京,另一邊,賀今行將他們的打算轉述給許輕名。

後者聽罷傷感不已,引得輕咳一陣,好容易止住過後,伸臂作請,一面說:“我想拜托你一件事。”

“您請講。”賀今行與他一同離開此地,往萃英閣走。

許輕名直道:“老師已去,秦氏的產業必被查封,一族人該抓的抓、該殺的殺,我絕不插手回護。只是免不了剩些翁媼弱稚,留在宛縣靠宗祠祭祀的田地過活。我會打點宛縣令與順天府尹,但江南路遠,只怕不能事事顧及,所以望君能就近照拂些。”

賀今行答應道:“許大人放心。下官曾在秦相爺座下舍人院供職過,下江南、赴雲織也都借秦相爺的名頭獲取過便利,為他身後事略盡綿薄之力,乃是應該。”

他說應該,許輕名卻肅容向他道謝。

就聽前方傳來一道聲音,“許先生果然在這兒。”

兩人手把著手看去,謝靈意穿著官服走近,拱手作禮。

許輕名當年任戶部侍郎之時,受他的堂官謝延卿相請,教導過謝靈意一陣,故而擔了一句先生之名。

然此時此地相見,絕不是為訴前情,便直接問對方:“許久不見,你怎麽來了?”

“我聽說秦府被圍,便猜您會來這裏,所以過來看看。”謝靈意看清秦府大門前的景象,收回視線,嘆道:“陛下對秦毓章、對秦氏,留情頗多,這其中未必沒有許大人整備軍需之故。”

嘆罷,也不避著賀今行,向許輕名再度疊掌作禮,道:“忠義侯敬許大人之手腕魄力,於此一事上與您多有共鳴,認為來日朝事上亦會有略同之見,故而想要邀您一敘。”

許輕名皺眉道:“忠義侯命你來的?”

謝靈意默了默,低頭答:“是。學生私以為,先生與秦黨糾葛頗深,此時能獨立保全,難免有人因此記恨,只待來日尋釁翻將起來,終是一大隱患。若能借忠義侯與裴相之勢,不止可將這宗隱患化解大半,還另有益處。”

許輕名聽完,胸膛起伏加劇,看著他道:“我許輕名忝至而立之年,背師棄友,深恩盡負。世人諷我鄙我,刺我為易主之人,皆我應受。唯有一條,我此前是秦毓章的學生,此後還是他的學生。這一層關系,在我這一生中絕不會改變,再過百年千年,我仍然是他的學生,他仍然是我最尊敬的老師。”

“我隨他起勢,來日若再因他敗事,正是因果註定,遂我心願。”

許輕名攥緊了傘柄,手背上青筋畢現,出口卻是無可奈何的嘆息。

“靈意,我午後便要下江南,你替我回了忠義侯,就說我許輕名,忍著主衣裳,為人作春妍?”

謝靈意早知這一趟多半沒有結果,只是因有舊交,想試要一試。被當面駁斥,無話可說,只能長揖作別。

賀今行旁聽時將他們的反應看在眼中,待謝靈意走後,忍不住道:“許大人,您形容自己的言辭實在太過。忠義若能兩全,誰肯割舍一方?您所念所謀,皆為國家計長遠,而絲毫不顧自身名利。不管您怎麽說,您在我心中絕非無情無義之人。我亦知您與秦相爺感情深厚,走到今日地步定然悲痛難已。但斯人已逝,生者還需砥礪前行,故而願請您保重身體,勿要因此傷懷太重。”

許輕名按著心口,聽他說完,慢慢抿出一絲笑,“老師他雖然依附者眾,但從來都是一個人,我效仿他又有何妨?我即叫了‘輕名’這兩個字,便不會在乎他人評判。我還有許多事沒做完,絕不會輕易撒手,你且放心,等哪日再回京,再來找你一聚。”

他說得雲淡風輕,但賀今行明白,心傷難愈,心檻難邁,旁人多說也無益,只盼他能早日真正放下。

很快,許輕名長隨駕著馬車過來接人,他順道將青年捎到通政司。停車後,又把長隨給自己準備的茶湯,換了那筒甘草飲。

二人就在萃英閣的大門前道別。

許輕名靠坐在昏暗的車廂裏,才松懈兩分,閉目休憩。

賀今行吃完茶湯,抖去傘上的雨滴,才踏入公廨。

正好那封捷報並聖旨送下來,他立刻著手謄錄,看報上內容,卻只是籠統地說振宣軍派出了奇兵深入蒼北西涼軍腹地,又與西北軍合力,於廿五力破西涼人的大軍。而各路兵馬布置,派出兵力多少,殺敵與傷亡幾何,皆未細提。

再按送到的時間一算,大約是得勝之後就立刻派出露布飛捷,內容簡略一些也不奇怪。

賀今行一邊蓋印一邊想,過兩日應當還會有奏報送來,到時再看。

但願傷亡輕些,除此之外,若能再得一二句橫之的消息,便是他額外的幸運。

再揀下一封奏報,卻是赤水泛洪,寧西路荼州境內有兩縣受損,波及數萬百姓。幸而險情發現及時,荼州府已將災民進行疏散安置,只是府庫力量有限,請求布政司援手。布政司已開倉放賑,特上報給朝廷知曉。

在賀今行的印象裏,寧西路這三四年來是旱澇雪災遭遍,規模都不算大,卻也當真是多災多難,叫人不住擔憂。

之後他送奏折進宮,在應天門遇上了從宮裏出來的左都禦史晏永貞,晏大人形容疲憊而步履匆匆。

到抱樸殿見皇帝,卻與往日並無不同。

這個白日很快過去。

雲銷雨霽,坊間因邊關大捷而喜氣洋洋;各部衙門忙於各自的政務,也沒有生出別事,顯出一種詭異的風平浪靜。

傍晚下了衙,賀今行先到悅乎堂給柳從心留了信,便前往驛館。

昨日請弘海法師救人,老師肯定也知道了。昨晚和今早沒來得及,現在就要趕緊過去,免得他老人家擔心。

另外,他還想問問老師接下來的打算。若是要留在京中,他就從官舍搬出來,另外租兩間房屋,與老師同住。

老師既無子孫,他為人弟子,就該奉起贍養之責。

張厭深則要淡然得多,依然在樓前等到他,接他進屋,桌上已擺好飯菜與兩雙碗筷。

“我聽說皇帝今日沒有上朝?”

“順喜說是陛下龍體抱恙,讓大家問過安就散了。”賀今行扶著老人坐下,一面輕聲道:“可我送奏折上去的時候,看陛下狀態還好——人也殺了,家也快抄了,卻一直沒有一道明確的聖旨,不知陛下到底想怎樣。”

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秦相爺,一朝被賜死,絕不是小事。在他下意識的認知裏,不管怎麽說,都應該轟動朝野才對。但按陛下今日的反應看,卻是要緩緩揭過了。

張厭深嘆道:“皇帝不願做得太絕,看來秦毓章在他心中還是有那麽些分量。”

他這學生給皇帝賣命的十八年,不算完全白活。

賀今行思索道:“攜香姐姐午間給我傳消息,廿八夜裏,太後娘娘與陛下大吵一架,還用上了“忘恩負義”這樣的詞。太後娘娘第二日便開始‘臥床養病’,可見陛下是氣狠了。宮女太監們之間流言紛紛,都說秦家要出大事了,秦貴妃不定也要被牽連降位。現下看,太後的所作所為,或許並沒有那麽大的影響。”

張厭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:“倚仗母族勝過親兒子的太後,在她兒子心裏能有多大分量?再深厚的感情,這麽多年也早就被磨光了,更何況帝王家的感情哪兒比得上權力重要。”

賀今行聞言,想起一件與樂陽公主有關的事來。或許對於秦太後來說,親情確實算不得什麽。

又想起他年幼時暫住景陽宮,直覺認為只要真心愛戴皇帝,就能得到皇帝的關懷與愛護,事實也確實如此。如今一年年過去,當年和藹可親的皇帝的影子慢慢變得模糊,逐漸應驗了那四個字,帝心難測。

張厭深繼續道:“既然皇帝避朝,看來是不打算召見我,那我也該回至誠寺了。”

“原來老師是在等這個。可至誠寺遠離城池,雖然衣食齊備,但學生總覺得不甚便利。”賀今行放下那些回憶,說起想要與對方同住的打算。

“你們倒是總能想到一塊兒去,裴家小子下午也才來,要請我到他家府上長居。”張厭深真心笑道:“富貴固然好,但遠離世俗,抽身出來,才更能看清時局。”

“更何況,我前幾年踏進至誠寺山門的時候,就答應了弘海,要聽他講禪。這回只是離寺辦些事,事情一結束,還得回去繼續聽他念經。”

提及弘海法師,賀今行想到昨日老師指點自己去至誠寺求援,必然是早就知道丹書鐵券的事。而法師肯答應,或許不止因他有慈悲心懷,也有老師這位故交的緣故。個中詳情,師長不說,他也不好問得,只道原來如此。

再說自己的老友,“明憫回京好幾日,我尚沒來得及去探望他。他走南闖北,一定遇到了很多事。”

他就任雲織之後,與天南海北的諸位朋友皆有書信往來,其中自然少不了裴明憫。後來裴家郎隨王正玄出使南越,又奔赴北黎,蹤跡不定,便斷了音訊。

如今難得都回到宣京,前幾日事情繁雜,這兩天忙完,少不了尋空去見一見。

張厭深知他倆感情好,有這話就是有見面的打算了,卻道:“過幾日再去裴府找他罷。”

“過幾日?”賀今行有些驚訝,沈吟幾許,大約明白了:“老師是不想讓我與裴相爺沾上關系?可秦相爺沒了,政事堂還需有人做主。陛下前兩天讓裴相爺與崔大人協理,但終歸只是一時之計,長遠來看,這做主的人只會是裴相爺。到時候,通政司免不了時常與他打交道。”

張厭深微微搖頭:“不是還沒有聖旨麽?越到關鍵時刻,越是容易出岔子,須知古往今來,多少事敗垂成。這種時候,知道也要當作不知道,什麽都不做,才是最保險的。裴孟檀比秦毓章又有多少不同?他能忍十八年,豈會忍不住這一日?裴孟檀都忍著,底下人豈有不忍之理?他們都忍著,你何必去給他們遞筏子?”

說到底,當局者未必無心,旁觀者必然有意。

“老師說的有理,特殊時期是當謹慎些。可這樣的大好時機,難道所有人都能忍住?”賀今行說道。畢竟只要裴相上位,有些事就免不了。

“再者,我與明憫在小西山因文會友,相識,總不能因為裴相的緣故,就一直疏遠他。”

他想了想,拍手道:“這樣,我先打聽清楚他是否升職了,午間再去他衙門找他。”

“你心裏有數就好。”張厭深並不強勸,“至於有些人忍不住又當如何,你且看皇帝的手段。”

賀今行應了聲,又問:“不知老師何時回至誠寺?我來送您。”

“別,會有知客僧來接我,你且去做你的事。哪天休沐空了,再上山來看看。”張厭深擺擺手,拾起筷子,示意他吃飯。

賀今行還真餓了,便捧碗吃起來。

食不言,師生安靜對坐,油燈昏黃,還似從前。

第二日,朝野內外開始流傳風言風語,秦氏一族往日做過的惡事,都被不知名的地痞閑漢不知在何處抖露出來。

順天府衙大門前排起長隊,接收到不少相關的訴狀。

秦毓章一死,禦史臺收到的彈劾也比前幾日還要多。

禦史臺處理不及,一些官員便動了心思,將彈劾以奏本的方式送到了通政司。上午只有幾本,下午都跟約好了似的,多達近十本。

按照規矩,賀今行需要將它們送到禦前,是以下午不得不頂著烈日,抱著一大摞奏折進宮。

順喜將他攔在殿外月臺上,只道明德帝一個時辰前又犯了頭疾,剛宣過青姜太醫,此時正在休憩。是以只留下奏折,請他回去。

賀今行不知是真是假,但光這麽拖著肯定不行。

下衙的路上,他都在想明日會是什麽光景,各方又會出什麽手段。

走到悅乎堂外,卻從半開的卷簾竹窗看見裏面不止一道人影。

那人也瞧見他,迎至門口招呼,舉手蕭蕭,垂袖肅肅,青衫繡春鵲,朱顏凝霜雪。

“明憫?你怎麽找到這兒了?”賀今行伸出手去,與伸來的那只手交握,又驚又喜。

裴明憫也有幾分激動,用了力氣拉他進去,同時道:“我聽說你們通政司衙門辟在萃英閣裏,就往這邊路上來碰碰你。結果碰到柳大人,閑話了兩句,又聽說他要在這家書肆等你,便冒昧一起來了。”

柳從心沒有一起出來,仍坐在角落慣常的位置看書,聽聞響動只是擡頭向他們點了點下頜,並不多說。

為了不打擾他,賀今行拉著明憫到另一邊坐下,低聲說:“何談冒昧?只是你才將回京,舟車勞頓合該好好休息些時日,卻先主動來找我們,叫我又高興又有些不好意思。”

裴明憫卻認真道:“往日你和晏塵水因我父親之故,處事上對我多有回避,就是怕我為難。如今倒轉過來,我又豈能讓你們為難?”

他說到這裏,展顏一笑:“我是我,我父親是我父親。不管他升遷與否,我都會繼續待在翰林院,將我負責的中慶史編纂完。”

“我也這樣想。不管你的父親是誰,出身於哪裏,你都是我的朋友。”賀今行說罷,見桌上有茶盤,便取杯倒茶,一邊繼續說:“我聽聞你們先前往南越那一趟,遇到了不少危險,你當時怎麽樣?”

裴明憫嘆道:“我想來也後怕,但到底是有驚無險。那些南越貴族對他們豢養的奴隸的所作所為,更叫我觸目心驚。”

他說起那些奴隸被拔去的舌頭,被刺在臉上的兇字,鎮日彎曲匍匐的脊梁,還有那清澈的眼淚……

賀今行靜靜地聽著,聯想起南越使臣被刺一案當中的南越奴隸,兩相結合,眼前似浮現出這一群人更加具體的模樣。

說到被關押的使團終於得救,情況好轉了,他也跟著高興。再後來,顧橫之的名字出現了好幾次,他默念幾遍,情不自禁道:“要是橫之也在這裏就好了。”

“嗯?”裴明憫不解他為何忽然這麽說。

賀今行回過神,垂眸淺笑:“有些懷念我們在小西山讀書的時候。”

“是啊,讀書時雖然免不了煩惱,大體上卻是無憂無慮。行走在外,才知世事無常。”裴明憫說罷南越,說起北黎王庭新繼位的幼君與他那橫死的生母。

這一晚就在友人重逢,說不完的話裏渡過。

翌日,五月初二。

賀今行到通政司應了卯,處理完比昨日又增加許多的奏本,預備送進宮時,卻送來一道聖諭。

皇帝要在初五的朝會上進行一場大廷議,將朝中三品以上空缺的官職都增補上,讓內外官員先行做好準備,到時候好選賢舉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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